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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催行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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倏忽半月,甘露殿有主之事已在前朝後廷傳揚開來。

後廷的人只看皇帝放著原本的妻妾不管,獨寵雲安一人,便或艷羨,或阿諛,都大抵明白了今後的氣象;而前朝則不同,官員們都很不解,皇帝登基已有時日,卻為何不立後宮,尤其是正位中宮,母儀天下的皇後。

皇後不立是國本大事,大事未穩自然是會惹起爭議的,而說來說去,矛頭便都指向了目下後宮獨一份的女子,京兆尹裴憲之女裴雲安。

裴家於京城達宦中至多算是新貴,裴憲入仕多年也都止步襄陽地界,故而朝中熟悉之人原本寥寥。可是,因雲安曾大鬧過韋家,把舊事都牽扯了出來,而韋家又是太子妃的母家,眾人便再聯想皇帝的態度,就都心知肚明了。

這似乎就是韋令義二女的後位之爭。

物議日盛,到了雲安自己耳中,卻是平靜如水。那些議論之人不會知道她根本不願做皇後,也不會信她不愛中宮之位。所以,她既什麽也做不了,便就什麽也不做,一心度日罷了。

時已立夏,炎暑將臨,甘露殿的一切物用都換成了應季所需,三餐飲食也更加精致可口。雲安既無所盼,也不過將每日的消遣寄托於口舌之欲。這日晨起,素戴如常給她更衣梳洗,其餘宮婢便端了各色佳肴鋪排開來,都依著她高興。

忽地,守在殿外的一個小婢走進來,一拜稟道:“太子妃的婢女青綿在外求見,說是給娘子送些消暑的冰食。”

太子妃,青綿,這些故人倒是許久未見了。雲安先與素戴遞了眼色,便先屏退眾婢,說道:“你猜青綿是何來意?”

如今的情形,是個人都瞧得明白,素戴只如實道:“陛下要立你為後,見風使舵的人就多起來,前幾日馮良娣和王孺人不還親自來問候了麽?這太子妃特殊些,聽說自她母親的醜事傳揚,她都兩個月沒出過門了。”

雲安聽來點頭,卻又一笑:“韋妃不是‘見風使舵’的人,她若想問候,何必等到今日?況且,什麽樣的冰食甘露殿沒有?她卻未必不知?依我看,人心難測,我當眾讓她母親難堪,致使她如今寥落,連原本屬於她的皇後之位都快丟了,她一定不甘心。”

素戴覺得此話有理,但細想又不通,說道:“可是,她好歹是幫過你的,在洛陽時也幸虧她,就算先前進宮,她也是一副賢德無私的樣子,是接受你侍奉陛下的呀。”

雲安並不否認,但經歷過鄭家那些亂事,又想宮中人事更加覆雜,她的處境大不相同,便難免要多留心。“我也不希望如此,只是你也說她特殊,還是防備些,不要輕信。再怎麽,我也不可能和她真成自家姊妹。”

素戴頷首,領會深意,這才出去通傳,喚了青綿進殿。

見了人,雲安還是平常坐著,青綿也還是從前的樣子,行了禮,呈上攜帶的食盒,恭敬道:“這是我家太子妃親手所制,花了許多心思,還請裴娘子務必嘗嘗。”

“倒不必這樣客氣,你也免禮吧。”雲安面帶淺笑,示意素戴去接下食盒,卻看青綿不起身,無意退下,該是另有話說,“怎麽?太子妃還有何事要吩咐?”

青綿頓了頓,略擡起頭,咬著唇,顯得頗為小心,又拎著裙裾挪膝向前少許,才小聲說道:“請裴娘子打開食盒看看。”

原來,所謂“務必嘗嘗”,是“務必看看”之意。雲安心中忖度,倒真摸不準青綿的來意,可這食盒有何玄機呢?便開蓋去看,裏頭竟無冰食,只空空的一個食盤壓著一封信箋。

“太子妃有什麽話非要寫下來不可?”雲安實在疑惑,邊問邊展開了信箋,卻一看,不是韋妃所寫,而是韋令義寫給韋妃的家書。

青綿眼見雲安已看,且臉色變化,終於回道:“太子妃想問娘子,此時此刻,心意究竟如何?”

這封家書自然就是韋令義要韋妃暗助鄭夢觀的那一封。

“那太子妃希望我如何?”放下信箋,雲安冷冷地看著青綿。她進宮,除了是為父母,也是為了才剛重逢的鄭夢觀。可孰料,鄭夢觀竟因韋令義的手書,一下成了韋珍惠的籌碼——

什麽“心意如何”?這不就是在告訴她,皇後之位與鄭夢觀,只能二擇其一。

青綿雖然知曉底細,但也不敢在雲安面前造次,便只低頭道:“太子妃是想問娘子的意思。”

雲安冷笑,站起身,緩緩走近青綿,然後將信箋一把甩向她的臉面:“我的意思就是,她韋珍惠,果然沒有讓我失望,果然是範氏的女兒,果然,是這後宮裏的女人!”

青綿怔然,倒聽不大懂,半晌,只跪爬著去拾起了飄落一旁的信箋:“那,奴婢先告退了。”

青綿既去,雲安也沒再叫住人,有些話小婢不明,但到了韋妃耳中,必是清清楚楚的。

雲安實則沒有選擇的餘地,就算她不顧惜鄭夢觀,韋妃也會讓鄭夢觀站出來,鄭夢觀也必會心甘情願,到那時,生死予奪都在李珩一念之間。

而,李珩是天子啊,天子一怒,流血千裏。

“素戴,你看到了吧。”許久,雲安長長地呼了口氣,仿佛將精神洩盡了,又苦笑,“我才說了,韋珍惠一定不會甘心。”

素戴早恨得咬牙切齒,懊悔自己還把人往好處想,怒道:“我們本就不稀罕這個皇後,還給她就是了!韋家當真是昧絕了良心,竟到底是沒有一個好人!!”

雲安從未寄希望於韋妃,如今倒也不算痛恨,只是感到極度無力。她沒有辦法告知鄭夢觀事情有變,也毫無機會去勸他遠離韋家。她後悔了,後悔當初將鄭夢觀托付給韋令義。

……

青綿回到萬春殿,將見到雲安的情形細細敘述了一遍,韋珍惠果然是能領會的。可她也算不上高興,撫著又大了些的肚子,沈思良久,卻道:

“去讓殿外小婢警醒著些,陛下或許很快就來了。”

“陛下怎麽會這時候來呢?”青綿先就不解雲安最後的話,現在則更不明白韋妃之意,“我們只是讓裴娘子知道了家書,她未必會蠢到自己告訴陛下?但若陛下真來問責,我們豈不受連累?”

“告訴她,只不過是攻心之計。來日她再面對陛下,就只會想著那位二公子,想要認命也不能了。”韋妃說得篤定,而目光幽幽帶出幾分笑意,又是極涼薄的,“陛下已許久不聞萬春殿的音訊了,你代我送了冰食過去,自然就會傳到陛下耳中。他,會來的,也該來了。”

青綿這才沈下心來,大致明白,韋妃想的是一條一石二鳥之計,便問:“那等陛下來了,我們該怎麽做?”

“家書是父親親手所書,我們脫不了關系,所以,只能讓陛下知道。但有這個孩子在,就什麽都不要緊了。”

從知曉身孕的那一刻起,韋妃的心境便漸漸有了改變。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,但她手中的勝算,卻在計劃之中,意料之外地增多。似乎老天都在幫她,她似乎已能高枕無憂了。

……

除了雲安進宮那日,李珩已許久無暇踏足後宮了。新朝伊始,總有許多新政舊務要料理,可最讓他分心的還是雲安之事。

前日大朝,李珩正式提出要立雲安為後,然則群臣早有耳聞,便還沒等他多說,就紛紛上諫反對。理由無非有二,一來皇帝已有嫡妻,且是昭明太後親自主婚,八年來並無過錯;二則,雲安已非閨中之女,身世覆雜,於祖制有違,這也是最要緊的一條。

李珩對此並非毫無預料,也不是不能乾綱獨斷。只是,為首的那幾個老臣,竟直指他因愛廢正,恐裴氏為後,將重蹈張氏之亂。可,平息張氏之禍不就是李珩莫大的功德嗎?若無此功,他也做不成太子,更當不了皇帝。

故而,李珩算是為人掣肘,於大殿之上,君臣不歡而散。

帶著這些煩亂的思緒,李珩夤夜來到了甘露殿,倒不為驚動雲安,只想靜坐一會兒,尋求片刻安慰。他止步寢殿門下,先招來小婢詢問:“她可睡下了?這些天有無不妥之處?”

甘露殿的宮婢都是李珩遣人精心挑選過的,既伶俐,更忠心,因而知無不言:“娘子已經歇下,但似乎心情不悅。奴婢不敢多管,只想大約是因為萬春殿,太子妃的侍女青綿早晨來過,也不知與娘子說了些什麽。”

聽聞雲安不好,李珩的臉色已沈下大半,卻又牽扯韋妃,倒顯得幾分離奇。他不禁聯想朝堂上的情形,難道立後之事也讓韋妃有所不滿?可他也知,韋妃通情達理,一向是親近雲安的。

未再多問,李珩調轉腳步,直往東宮而去。

東宮與後宮相距甚遠,但李珩越發急切,不消兩刻就到了萬春殿前。上回來也是深夜的時辰,內殿的燭光亮著,韋妃尚未歇下,這一回,亦是如此。

“陛……”

守殿的小婢忽見聖駕,忙驚呼下跪,但李珩一把攔住,示以噤聲的動作,沈聲問道:“這個時辰了,韋妃在做什麽?”

小婢答道:“太子妃一直如此,到了夜裏便不大安適,有時要熬到天明才能睡上片刻。”

“為何?既已如此嚴重,難道還沒有叫醫官診治嗎?”李珩記得上次的情形,韋妃用著湯藥,是病了。

小婢低頭咬唇,卻更為難:“陛下還是親自去看看吧!”

原本就是要見面細問,這一下李珩更無法坐視,可當他大步進到內殿,簾帳之下,韋妃半躺著,除了瘦了些,倒看不出有何病態。

“你到底怎麽了?為何不肯就醫?”

驀然一句,韋妃雖驚,卻更是恍惚,緩緩擡頭,眼中已經潮濕:“陛下……”她料到李珩會來,但兩月未見,一時情動,也是發自內心的。

韋妃的這雙眼睛,生得與雲安頗像,但其間透出的柔情愛意,卻是韋妃獨有的,它能緩緩滲進李珩的心裏。

“惠兒,”李珩輕嘆了聲,緩緩走到榻邊坐下,“我不是讓小婢轉達你了麽?身體不適要及時延醫,你這般自苦,難道是在怪我冷落你多時?”

“惠兒不敢,惠兒沒有!”韋妃潸然垂淚,絲發披在兩肩,將本就纖細的身形襯得愈發單薄,“惠兒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陛下!只望陛下平安康健,諸事順遂。”

“不要哭了,”李珩不忍,甚至感到些許愧疚,擡起手為韋妃拭淚,“這數月來,委屈你了。”

自從入了東宮,夫妻相對的時光就變得少之又少。這一刻,韋妃覺得就像是回到了從前,李珩還只屬於她一個人,無限溫情也都歸於她一個人。但,她不得不回到現實。

眼見李珩的手就要放下,韋妃忽作皺眉,然後適時地捂緊了腹部,口中輕呼:“痛,好痛!”

李珩一見,也不及反應,立馬抱持住韋妃,急問:“怎麽了?哪裏不好?”

韋妃倒在李珩懷中微喘,也不立即回答,只待李珩焦急難耐,欲傳醫官時,才稍顯緩解,弱弱道:“惠兒有事瞞著陛下,陛下聽了千萬不要生氣。”

“究竟何事?你病成這樣,我為何還要生氣?”李珩只是急得嘆氣,撫著韋妃又百般無措。

韋妃終究等到了這一刻,卻也一時分不清自己的真情假意了。她慢慢坐正,一雙淚眼楚楚地望著李珩:“惠兒不是病了,是有了身孕,已經快五個月了。”

身孕!五個月!

李珩近乎驚恐,又像是驚喜地看向韋妃的腹部。薄毯與寬松的衣裙層層掩蓋,五個月的身子竟很難瞧得出來,他不禁伸出手撫摸,這才感受到隆起,感受到母腹中小小的生命。

“惠兒多年都無生養,也不知怎麽就有了。那時,正逢母親的事讓陛下難堪,惠兒無顏面見陛下,也不敢用孩子來換取陛下的原諒。而如今,陛下有意立小妹為後,這孩子就更不合時宜了。”

韋妃說得越發謙卑,也是在一點點施展自己的計劃,果然,入了神的李珩都聽進去了。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,與他的新朝同時孕育,他不可能放任不管。

“惠兒,真的辛苦你了。”李珩再次擁韋妃入懷,眼中瞬時潮潤,“你什麽都不要管,靜心保養,好好地將我們的孩子生下來,我自然會給你和孩子一個交代。”

韋妃安然地偎在李珩的胸膛,臉上的淚水早已收幹,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隱隱的笑:“惠兒知足,珩郎千萬不要為難。”

……

待韋妃漸漸睡穩,李珩才松開懷抱,輕輕地將人送到枕上。可他也並未就此離開,遣了小婢榻前守候,走到殿外,又喚青綿問話。

“你今日到甘露殿都說了什麽?是告知韋妃身孕之事?”冷靜下來,李珩終究惦念雲安,他還不想做出所謂的權衡。

青綿與韋妃同心,早是有所籌謀,從容回道:“太子妃一直不許奴婢宣揚她的身孕,奴婢也深知其中分量。今日到甘露殿,其實是為裴娘子的事,這也是太子妃連日憂懷的緣故。”

李珩卻沒想過別的事,提了口氣,打量著青綿的神色:“她們甚少往來,會有何事?你且直言。”

“陛下!”青綿卻忽然向李珩行了個大禮,態度竟有些決然,“奴婢自小侍奉太子妃,從未見她這般為難,還好幾次動了胎氣,腹痛難忍。既然今日陛下問到奴婢,那奴婢只好自作主張了!”

幾句話還是沒說到關鍵,李珩剛要追問,卻一見,青綿雙手呈送了一封信箋,而粗粗一觀字跡,他竟很熟悉。“這是?”

“這是韋將軍寫給太子妃的家書,陛下一看便知。”

原來是韋令義的字,李珩豈能不熟悉?只是父女家書又能寫什麽要緊大事呢?他平常地接過展開,可迎接他的,卻是滿紙的“鄭夢觀”。這個他從未放在眼裏,也幾乎要忘記的人物,竟又赫然地出現了。

一晌沈默,李珩的臉上只餘肅穆。

“太子妃的心裏都是陛下,只要陛下高興,她從不在乎名位。可韋將軍卻要太子妃幫裴娘子出宮,與她從前的丈夫團聚,她又怎能做的了主呢?奴婢今日去甘露殿,就是太子妃思慮再三,要問一問娘子的心意……”

“她的心意怎樣?她是怎麽說的?!”青綿的話大有含沙射影之意,也果然引得李珩難壓怒氣,霍然打斷了她。

“裴娘子並未明言,只是臉色一下變了,似乎……似乎是有難言之隱,不便說出來吧。”

李珩朗聲冷笑,眼裏急聚起一股惱恨——他將最珍愛的甘露殿送給雲安,許下重諾要立她為後,甚至不打算在她與懷有身孕的韋妃之間做選擇,如此真心至誠地相待,竟抵不上一個“難言之隱”。

李珩終於明白了,雲安的疏離不是因為他做得不好,而是在雲安心裏,他根本比不上鄭夢觀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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